微信一瞬间 自说自画

小孙老太太 – 自说自画 1

文 图 左映雪

小孙老太太,头发花白,又黑又矮,满脸横肉。文革开始后,成了山区矿物局职工家属东大院的居委会主任。

东大院目字型格局,东南西三方有进出口,住着上百户人家。东大院的住户成分不算复杂,基本都是矿物局机关工作人员,科室干部,一些高级工程师,统计师,会计师相邻而居,其中不乏地富反坏右。不知道为什么,也有少数几户工人家住在东大院,与那里的多数机关干部,知识分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
小孙老太太一家都是矮个儿,都是工人,文化程度都不高。老太太没读过书,目不识丁,但根儿红,革命觉悟性很高,文革开始后积极参加街道造反派活动,被任命为东大院片儿长-居委会主任,管理那些知识分子,阶级异己分子的街坊四邻,经常向上级街道委员会报告东大院里的风吹草动。有人搬家,得小孙老太太在介绍信上签字,画押,盖章。

管几百号人的东大院,小孙老太太自觉威风的了不得,经常带着几个家庭妇女在大院里走来走去巡查,神气活现的站在街边威严地监视着进出大院的人来人往。

1966年,7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,妈妈同我一起去副食商店买菜,街上行人熙熙攘攘,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革命造反派之间的政治辩论,语录歌震耳欲聋。拎着刚买的蔬菜,回家的路上妈妈和我默默无语。刚刚拐进东大院的入口西路,对面走来小孙老太,突然串到我们面前,没牙的嘴里喷出一口浓痰,仰头跳起,一记耳光劈头盖脸的打在妈妈的脸上,三角眼怒目狰狞。。。“没看见我过来吗?为啥不给我让路?你个反革命家属!”看到妈妈被打,我哭叫着想要挣命冲过去揪住小孙老太太,妈妈死命的拽着发疯的我,涨红着脸,眼中噙着泪,强拖着我离开了仍然在张牙舞爪,溅着吐沫,跳骂着的小孙老太太,周围的行人漠然地站在那里,对眼前的无端暴行熟视无睹。。。

十年一晃,1976年毛泽东去世,文革结束。

邓小平领导下的中国开始改革,重建。

东大院的一切照旧,邻居们,当年的五类分子都已经恢复原职,有些年纪大的人则已经退休,开始安度晚年。小孙老太太还住在那里,她已经年老体衰,弱不禁风,不太出门张扬了。虽然没了往日的耀武扬威,横行霸道,但她仍然是东大院的片长-居委员会主任。

那一年,沉闷迷茫中的中国,迎来10年文革后全国第一次高考,大学的校门向一切有志青年,包括饱受歧视,历经磨难,不甘沉沦的黑五类子女敞开。我和哥哥幸运的通过考试,同时被大学录取。黑暗中见到曙光,我们全家兴奋不已,妈妈的脸上露出失去多年的笑容,我们终于熬到了苦尽甘来这一天。随着我和哥哥入学,妈妈和外婆也必将走出山沟,离开矿物局,这个我们生活了16年,饱含心酸苦难的放逐之地。

接到录取通知的第二天,我担心夜长梦多,世事多变,开始抓紧办理转户口到省城的手续。首先需要去小孙老太太的家,因为居民调转户口,生活所在的街道片长,居委会主任必须签字,盖章认可,否则手续不全,不能继续。

小孙老太太的家跟我们家间隔两排房,进门后,中间是厨房,东西各一间,比我们一个小屋的家宽敞多了。老太太斜仰歪在东屋的炕上,抽着烟。见我进去,眯着眼睛打量着,她似乎根本不认识我这个1米80的大个青年。

开门见山,我直接了当说明来意,小孙老太太如梦方醒,布满沟壑的黑脸上露出诧异,惊愕,张着干瘪没有血色的嘴问到 “你,你说什么?你要转户口到哪旮沓?省里?你到那里干啥?谁叫你去的?” 我递给她大学录取通知,点着上面的红色钢印告诉她,我要走了,去省城念大学,我是大学生了。

小孙老太太愣住了,一脸呆滞,茫然。她慢腾腾的从裤腰里翻出印章,不情愿的在我的迁移证明上盖了下去,撇嘴嘟哝着 “不是要把你们这些人踩在脚底下,永远不翻个儿吗?这世道真他妈的变了,像你们这种人现在也可以到省里念大学了,将来还有好工作,娶省里的媳妇儿,在省里过日子。。。这他妈的都是啥事儿啊!”

看着这个面目可憎,满脑子恶念,来日无多,已见人生尽头的小老太太,我扬眉笑了,哼了她一声,拿回我的文件,转身离开了这个让我记住一辈子,永远痛恨的恶人。

多少年后,我第一次从美国回到阔别已久的母校讲学,特意去了趟山区矿山,想看看东大院,探望一下我家隔壁邻居,善良的杨叔杨婶,对门的梁叔梁婶。没想到,东大院早已被夷为平地,一片新式住宅楼在那里拔地而起,当年的街坊四邻早已各奔东西,不知去向。

我的中学同学告诉我小孙老太太几年前死于肺癌,也许是报应,死前被癌症折磨的不成人样。如今她当工人的女儿,因为根儿红,政治上积极,擅长小报告,工厂领导重点培养,已经被提拔到矿山市团委,成为一个候选的梯队干部。我想,假如小孙老太太泉下有知,她应该甚感欣慰,毕竟革命薪火代代相传,她钟爱的阶级仇恨事业不乏后继有人!

站在东大院的旧址前,清风拂面,我心绪起伏。

二十年时光短暂,外面的世界已经地覆天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