加州的九月比想象中凉,飒飒的秋风好心地将温暖的阳光包了起来,悄悄裹在每一根瑟瑟发抖的枝丫上——门前两棵原本嫩绿青葱的枫树给如此不由分说地裹了一树金橙色,气得直掉叶子。于是干巴巴的小枫叶便在小路上落了一地,五个角朝里微微翘起,风一吹就嬉闹翻滚起来,霎时唰啦啦地响。这群本该被称为枯叶的家伙,在这山顶吵吵闹闹、嬉笑喧哗,顶着红扑扑的脸颊,真是一点“枯”的样子也没有,让人看了心里欢喜得很。

就是在这样一个名为ROLLING HILLS的小山坡上,我寄居在姑姑家,度过了在美国的第一个月。
我试着适应身边的一切:日复一日的湛蓝色大晴空让我不知不觉晒黑了好几个度;必须开车才能到的超市有上海家边上的菜市场两个大;没有工作人员看着你的加油站边上,是必须被检查收据才能出去的超市;总是不知该给多少的小费,总是不确定该如何回应的问候——那些人嘴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,语调又那么亲切,仿佛我们是多年的挚友而非萍水相逢的陌生人。有时擦肩而过后,我会怀疑那些近乎完美的微笑背后,是否藏着比无视更多的警惕。
最让我感慨的,恐怕还是隔壁邻居挨着我窗户放的那台喜欢间歇性噪声大作的空调。它时常让我想起平阳四街坊的家,想起家对面的广场上,那群热衷于“群魔乱舞”的大妈每晚不循环一小时“最炫民族风”绝不回家睡觉。想到这里,心里有点怅然若失:从前在家刷题的我一度万分嫌弃那首歌,现在却觉得这只剩蝉鸣和空调声的夜晚,是我耳机里放再大声的音乐都填不满的安静。这样的想法不免令人感到惆怅,可我看书也好、与人视频通话也罢,一放下书本或挂断电话,身边的安静反而变得更嚣张起来,赶都赶不走。
一声紧随“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”而起的集体拍手声定能把它赶跑——想到这里,我开始考虑在这山顶扩建个广场要多少钱,若是有人告我扰民的话又要怎么把责任推卸掉。

无论如何,广场舞一时半会儿是欣赏不到了,日记写多了便有陷入自怜情绪的风险,视频通话带来的迸发性快乐又容易在挂断后化为更难熬的思念,我可真是太不容易了。幸亏在某天清晨,信箱里惊现一位朋友的来信,从此我便采纳了这个绝妙的法子来排遣思乡情绪——并不是写信,而是写明信片。它妙就妙在不许你说太多的话,逼得你必须去考量什么是真正值得飞跃半个地球去传达的事,而那种事往往被感恩主宰,哪里容得下惆怅徘徊。
“嚓—嚓—嚓——”
我踏过这铺满红叶的小路,麻利地拉开信箱前盖,将明信片丢到里面,竖起小红旗,暗自感叹一番邮政局海龟般的办事效率,才回头轻快地跳回屋里,一路故意去踩地上的枫叶。
一个月以来,我们一来一往寄着挤不了几行字的明信片,在等待的时间里偷笑,在收到的瞬间狂喜,又在读信的时候默默感动——不要说安静被填的满满当当,就连时间都慢了下来。我把乡思丢给海龟邮政局保管,终于在某个睡眼惺忪的清晨发现,梦醒时第一下想起的不再是昨日的人事物。也是从那一刻起,我才真正相信:无论将来到底会不会有一起在加州的海边吹晚风的一天,我们都不会忧伤。

我想,那正是离别的意义。